非洲发展视野中的殖民遗产——读《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

尽管曾有非洲民族主义史家称殖民时代不过是非洲历史中的一段插曲，但遗憾的是这种说法到目前为止还不能成立：如果忽略殖民渗透和入侵阶段，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计，那么殖民统治持续的时间为约60年，而从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开始计，非洲国家独立的时间也不过是约60年，非洲国家还远未走出殖民时代的阴影。所以，直至今日，如何看待和处置殖民遗产仍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问题。

围绕这一问题，原殖民宗主国和非洲国家的学者都进行了很多研究，也展开了很多争论，但基本上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有人开始强调忽略或者至少是“搁置”对错争议，在承认过去已不可更改的情况下直面现实，以此来谋求非洲当下和未来发展。

2025年出版的《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可以说正是“如何看待和处置殖民遗产”这一问题仍未过时的一个反映。而这本书值得注意的一个指向是：确实有非洲人开始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直面现实的问题或许要比纠结过去的对错更重要。

《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从政治、经济、社会三个方面探讨了殖民遗产的存在和影响。

政治方面的殖民遗产存在和影响主要涉及殖民边界划分和殖民统治导致的国家建构困难和冲突。这是殖民遗产在非洲存在并产生消极影响的最具象化的一个方面，也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19世纪末欧洲列强对非洲的瓜分导致一些原本不应作为统一国家共同生活的族群被强行组合在一起，激化了部分国家内部的族群紧张与对立，造成国家建构的困难，而任意的边界划分则导致独立后部分非洲国家之间的冲突。毋庸置疑，种种消极影响的始作俑者是殖民者，对他们应进行谴责。但是，在《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的相关作者看来，殖民遗产并不能解释所有问题。

就国家建构来说，其主要威胁包括军事冲突、族群民族主义、根深蒂固的政治腐败、政治不稳定、贫困、无知以及糟糕的领导，而最根本的障碍则在于政治精英对民众的操控，他们有意操弄族群情绪，以赢得选举或谋求狭隘利益。在相关作者看来，应当以议题导向型政治取代长期以来破坏非洲国家统一的族群政治，而将这一任务完全寄托于政治精英可能注定要失败，只有更大程度推进民主派别与公民社会组织参与，积极唤醒民众意识，拒绝接受政治精英以族群与宗教为工具展开的操控，才能实现有利于统一和发展的国家建构。

至于冲突，《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的相关作者明确非洲反复出现的边界危机、经济失衡以及由诸多未解决的边界相关问题所导致的政治不确定性都与殖民者在非洲大陆留下的边界痕迹密切相关——这就引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问题：非洲的一些冲突就是由原殖民者炮制的，但相关非洲国家却想着要去向炮制冲突者寻求冲突解决方案。在相关作者看来，非洲冲突的解决仍要靠非洲自身，非洲联盟要当仁不让地担起领导责任，将相关成员国内部的边界委员会及相关机构的工作系统性地整合进非洲联盟边界计划的现有运作框架中，以更为有力的方式统筹处理一切与边界相关的问题与冲突。

经济方面的殖民遗产存在和影响最突出的是经济结构畸形，相当一部分非洲国家的经济仍然是依赖初级产品的单一经济。这同样是一个被不断讨论的方面。相关作者以尼日利亚、阿尔及利亚为例探讨了非洲国家对农产品、石油和天然气等少数几种初级产品依赖的问题，强调这种依赖是由殖民者刻意打造，非洲国家是在不平等且被动的情况下被纳入全球经济。这既是一个历史问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但现实问题远不仅仅是依赖这么简单，它还涉及资源治理能力薄弱和腐败、环境退化、气候变化、社会冲突、利益分配不平等等。这些问题固然有殖民历史遗产的方面，但更多的是现实制约。不得不承认的是，初级产品经济仍是诸多非洲国家未来发展的机遇所在。在这种情况下，理解并主动应对相关殖民遗产可以说是前提，但要真正推动包容性增长和公平发展，主体责任者仍然是非洲国家自身。

社会方面的殖民遗产存在和影响在教育方面表现尤其突出。在相关作者看来，殖民教育以殖民者教育体系为蓝本，服务于殖民利益，破坏了非洲本土教育体系，削弱了非洲知识体系的自主发展，使非洲的知识生产长期依赖发达国家的援助与指导，非洲人心中也被植入了自卑。要改变这一局面，非洲各国政府应加大对教育和知识生产的资金投入，扭转教育商业化趋势；非洲国家的大学要担起重任，打造既反映非洲现实又跟随时代发展的教学体系，培养能够顺利融入社会、具备实用技能的毕业生，并通过知识传递，充当教育与产业之间的桥梁，更多地在国家建设与经济发展中发挥作用；非洲国家的大学生也应明白，追求海外教育很重要，但应保持“本土思考”，以建设非洲为己任。

在殖民遗产存在和影响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均有呈现的情况下，新形式的殖民主义亦时时泛起。由于非洲国家未能摆脱殖民政治与经济体制的束缚，原殖民者就以此为载体或渠道推行新殖民主义；与此同时，部分新兴大国也在非洲建立起经济与军事存在，使非洲面临新的全球竞争格局。 但在作者看来，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独立数十年后非洲国家领导人未能有效推动社会经济发展，部分领导人实际上还成了新殖民主义的工具。

在独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里，非洲国家对殖民遗产的态度要么是控诉，要么是拿来当经济社会发展不力的理由，这当然有其道理。但问题是种种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严重和复杂了。在《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的相关作者看来，殖民遗产客观存在并给非洲发展带来严重消极影响，始终都有必要对殖民主义历史进行反思，但这绝不意味着将非洲的弱点与失败完全归咎于殖民主义，而是要承认殖民遗产只是问题的一部分，并且意识到解决问题更多是要靠非洲、非洲各国政府和非洲人自身。非洲需要的是一种向前看的变革思维，在关注依旧存在的殖民遗产、难以抹去的创伤以及全球秩序培育的不平等的同时去设定独特的非洲标准，去构想适合推动非洲发展目标的政治理念、治理模式和运作体系，去寻找创造性的非洲解决方案。

“如何看待和处置殖民遗产”仍是一个开放性问题，而《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可以说是新一代非洲人的一个最新回答，一个可能更现实、更积极的最新回答。

《殖民遗产与非洲社会经济发展》
｜Denis Nfor Yuni, Emeka C. Iloh, Carol Chi Ngang (eds.), Colonial Heritage and the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 of Africa, Palgrave Macmillan, 2025. ｜

作者简介：

邓尼斯·恩福·尤尼（Denis Nfor Yuni），纳米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Namibia）经济学系副教授。
埃梅卡·C. 伊洛（Emeka C. Iloh），尼日利亚阿菲巴巴洛拉大学（Afe Babalola University）国际关系与外交系高级讲师。
卡罗尔·奇冈（Carol Chi Ngang），莱索托国立大学（National University of Lesotho）公共法系副教授。

目录
1. Overview of the Implications of Colonisation on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 in Africa
2. Colonialism, State Formation and Nation Building in Africa
3. Colonial Border Delineation and Socio-Economic Impacts on Border Communities in Africa
4. Postcoloniality and the Right to Socio-Economic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in Africa
5. Inherited Colonial Governance and Democratisation Models: Implications for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 in Nigeria
6. Implications of French Colonial Rule on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 in Algeria
7. African Solutions to African Problems: An Appraisal of the African Union’s Intervention in Conflicts to Restore Peace and Security
8. French Colonial Heritage and Regional Integration: Revisiting the Communauté Financière Africaine (CFA) Franc Zones in West and Central Africa
9. Colonial Heritage, Monetary Policy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Africa: A Case Study of the CFA Monetary Unions and the Southern African CMA
10. Colonial Heritage, International Trad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Africa
11. Colonial Rule and Natural Resources Exploitation in Post-colonial Africa
12. Industrialisation and Decolonisation of the Western Development Paradigm in Africa
13. Neocolonialism in a Sheep Skin: Foreign Aid and Development in Africa: Whose Interests?
14. Colonial Heritage and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 of Africa: A Case of Colonial Educational System, African Indigenous Knowledge, and Industrialisation
15. Colonial Legacy,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Quest for Foreign Education: Implications for Development of Education in Africa
16. Post-colonial Dependency of Africa and Vaccine Nationalism in the COVID-19 Era
17. Post-colonial African States and Migration (Brain Drain) of Health Workers from Africa in the COVID-19 Era
18.Positioning Africa as an Influential Global Development Ac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