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加拿大】梁鹤年 加拿大女王大学城市与区域规划学院前院长、教授
导读
●提升城市的完整性
● 聆听居民声音的规划师
● 维持或创造邻里精神
● 城市空间的更新与集体自觉的延续
最近,住建部宣布:2025年起,将全面暂停大规模拆迁。现有房子,特别是20年以上的老房子,将不再通过拆迁来重建,而是通过城市更新、老旧小区改造等方式进行提升。
官方的城市更新定义是指通过维护、整建、拆除、完善公共资源等合理的新陈代谢方式,对中心城区建成区内城市空间形态和功能进行整治、改善、优化,从而实现房屋使用、市政设施、公建配套等全面完善,产业结构、环境品质、文化传承等全面提升,更好满足人们的期望需求,更好适应经济社会发展实际的建设活动。
有人用以下逻辑去演绎城市更新。城市发展的全过程是一个不断更新、改造的新陈代谢过程。为此,城市更新与城市发展是相伴而随,反映一种存在于城市急速发展过程里的自我调节机制。其积极意义在于阻止城市衰退,从而保证促进城市可持续发展。看来,城市更新将更加聚焦于“精准改造”,逐步告别“大拆大建”。市民既可享受宜居的环境也保留了“乡愁”,从而得到归属感。
城市更新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对客观存在实体(建筑物等硬件)的改造;另一方面是对各种生态环境、空间环境、文化环境、视觉环境、游憩环境等的改造与延续,包括邻里的社会网络结构、心理定势、情感依恋等软件的延续与更新。
“大拆大建”不是好事,但“小拆小建”也不保证是好事。要看拆的是什么、建的是什么,和怎样去拆、怎样去建。先说什么应该拆、什么应该建。
提升城市的完整性
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Christopher Alexander, 1936~2022)是我最尊敬的城市规划思想家。他认为城市的拆与建应以提升城市的完整性为依归,提出了“中心”(center) 和“生命度”(degree of life)的概念。他是这样说的:
“从大自然以至建筑物的任何一个部分,我们都可以看出‘中心’,也叫‘连结体’(coherent entities),它们相互嵌套和叠加。这些中心会有不同的生命度(反映不同的完整性),来自它和其它中心(可以在它周围、可以在它内部,也可以包含着它)的合作。一个中心的生命度直接依赖与它相连的其它中心的生命度。简单地说,任何一个中心的生命完全依赖这个中心是怎样从它的前身完整体发展出来,以及它周围有什么其它的完整体。每一个中心的生命都好像是一点闪亮,不同中心的闪亮合作创造出新的生命,织成一幅发亮的绣帷。城市设计和规划的贡献是使每一个区、一条街、一栋建筑物,甚至一扇门都完全是由很多中心组合而成,此中,每个中心都是完整和完全(whole and entire),并让人‘感受’到它的完整和完全,如同‘感受’到一幅以完整体构成的完整绣帷。”
在城市设计实践中,亚历山大力图通过渐进式发展法则,确保每个区域、街道、建筑乃至建筑构件都成为由多层次中心构成的复合系统。这些中心不仅要在物质形态上保持完整和完全(whole and entire),更要通过空间叙事激发使用者对完整性的感知体验(perceived wholeness),最终实现城市空间结构与人文精神的整体性共鸣。
亚历山大的出发点是我们的城市环境多是“体质虚弱”和“残缺不全”,城市设计的使命是医治(heal)和养育城市。使它“完整”(whole)。一个健康的城市是个完整的城市——整个城市完整,每一部分完整。对他来说,每一个建设行动都应该是去创造或维持一个完整和延续的城市结构。怎样去创造?创造大大小小的中心和“向心过程”(centering process):每一个中心都应该是一个有其内在规律与生命的独立整体,又同时属于大于它的中心,拥有小于它的中心,并与同样大小的中心并存。
他提出的设计原则主要包括从下:1.聚少成多的成长(piecemeal growth)。城市设计要混合大小不同的建设(包括建筑物和各样的工程)和各种各样的功能。2.养育小的完整体成为大的完整体。3.大大小小的中心(完整体)的相互关系应该是轻松的、互赖的。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巩固的结构。这可以作为拆什么、建什么的指导原则。
亚历山大强调设计/规划者应该聆听每块土地的“内在声音”(应作什么用途?应成什么形状?)。每一块地,每一栋建筑都追求自我完整,也追求与其他土地和建筑共同完整。设计/规划者要领会这“声音”,然后使其他城市居民也明白这声音。
内在声音的理念好像有点“玄”。但其实是很实在,是一个人居环境(包括建筑和设施)和居者的灵性结合而产生出的“声音”。亚历山大要求设计/规划者要学会“感受”,懂得听这内在声音,包括每个细节。这牵涉到建筑、规划专业文化的基本性改变,需要时日,但随时可以开始,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设计/规划者要恢复相信人民的智慧(对环境的集体自觉和集体记忆,一般表达于约定俗成的传统建筑形式和风格),利用专业知识去培养人民的素质,帮助他们清晰地、系统地去表达他们对环境完整性的感受,从而去提升他们对集体的责任和承诺。有高素质的人民就会有、才会有高质量的城市。
认识应该拆什么、建什么会启发我们知道应该怎样拆、怎样建。
聆听居民声音的规划师
近日看到一篇有关成都市玉林东路社区“巷子里”项目的报道。社区党群服务中心周围改建。党群书记想做一些适宜残障人士的改造。但在居民会议上,大家拒绝接受建筑外观改造方案,理由是要投入资金,却没有为他们的生活着想。书记意识到,她需要一个能够分析社区现状、聆听居民需求的“社区规划师”,就主动向社会公开募集专业人士。
一位主创建筑师应募。她发挥她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不停地找居民聊天、走访调查,一点点调整思路,种种问题随之浮现:社区定位中包含艺术文化,却没有公共艺术空间;许多流动人口是年轻人,但“15分钟步行圈”里没有他们喜爱的小店;一些本地居民找不到合适的交流场所,难以建立对社区的认同感和自豪感。她按这些认识设计出改建方案:从社区党群服务中心一楼延伸出新的空间,去容纳咖啡馆、画廊、文化活动场所等,从而激发社区活力。开业之后更利用外部客流打响知名度,邀请成都 10 家独立咖啡店的主理人、艺术家们轮番前来驻场,等客流稳定后再考虑雇用人手。巷子里无需向社区支付租金,收益来自场租和零售,但若商业活动和社区活动撞了时间,场地会优先给社区用。这种做法也错开了外来人群和社区居民,使彼此的生活轨迹不受影响。项目还获得了2020年公共建筑·空间类的日本优良设计大奖(GOOD DESIGN AWARD 2020) 。
我又想起多年前吴良镛先生说的故事。上世纪80年代,北京某胡同更新。一部分土地改商业用,赚到的钱用来改建民居。改建方案由市规划单位一位女同志负责。她认为规划的使命是要为每户居民在改建后分到的房子比他们现住的更好,而更好的定义是应由居民自定。她搬进了胡同,访谈每一户,听取他们的想法和意见:有房子向南的想新房也向南,有住在二层的想住一层,有住近大街的不想再住近大街,等等。她按居民的意愿做方案。但当然不可能完全满足所有居民的所有意愿。于是她又为未能满足的居民做替代方案,奔走协调各家各户。最后得出——人人都接受的总方案。前后两年的全身心投入,积劳成疾,改建未完工就去世了。
我们需要的是以民为本的城市更新和愿意投身为人民服务的社区规划师;我们需要精准细致的工艺和有耐心爱心的工匠。在急功近利的社会里这是很难做到、找到,但我们非做不可、非找不可。不然,城市的面貌凭化装会变得越来越漂亮,但城市的体质因失调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 成都市玉林东路社区“巷子里”项目实景(图片提供:一介建筑工作室)
维持或创造邻里精神
小拆小建还是大拆大建都是指“规模”。什么才是“人的规模”(“人的尺度”) ?我认为是邻里。邻里是人类群居的起点。西方的邻里小区理念(neighborhood Units, 也称邻里单元) 中国也照抄了。近期,我在《人类居住》杂志谈邻里、邻里区、邻里精神,可以作为小拆小建的城市更新的参考原则。
人们对自己邻里小区的热爱往往是强烈和深远的,这种“自豪感”不是因为什么“客观”的事实,只因为你认为这是“你的”邻里区。这份归属和自豪使人“安居”——安稳、安定、安全。这特别容易从离乡别井的“乡愁”感受到。在一定程度上,乡愁有点属于为记忆镀金,有点假;但也是一个“提点”,使你珍惜并切望回到某些有价值的东西——并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有普世性的价值,而是因为它们有特殊性的价值,对你特殊。
你爱你住的小区不是因为它“值得”你爱,而是你“选择”去爱它,因为它“属于”你。这种爱不是理性的,但是真实的。想想,城市到处的方盒子建筑多丑陋、街头的广告牌多庸俗、路边的小摊子多凌乱。你住的小区也不例外。但它的丑陋、庸俗、凌乱,却好像被一种亲切感、熟悉感,甚至一种自嘲抵消了。住得越长久,这种归属和自豪越强。也就是“日久生情”。
文字上,“邻”代表接近、附近、亲近,“邻里”意味友善、友爱、友好。关键在“近”和“友”,有云,“远亲不如近邻”。理想的邻里是“守望相助”。守望有关安全,相助有关互惠。安全和互惠自然使人生出归属。把邻里小区规划得安全、方便、舒适、美观,当然是好事,但不会自动带来“守望相助”,还需要更多元素。
首先是“时间”。人与邻里空间是要通过时间才会熟悉,才会觉得安全,甚至产生感情。在这个环节上,空间设计会有帮助。但只会是间接性的。社区服务设施能够满足居民的需求,但不会创造邻里精神,甚至会使邻里间的守望相助被“专业化”的服务取代,淡化了邻里精神。此外,邻里与邻里之间也需要时间交往才会熟络,才会放下戒心,才出现互惠。
今天强调“存量发展”,城市更新、旧城重建成为焦点。但如果我们要维持或创造邻里精神,就要改一改多年来“增量发展”养成的大规模、粗放型发展心态。当年是重速度,今天是重质量。以人为本的更新和重建都应以原居民的福祉为首要考虑,而他们的最高福祉是能够在提升环境素质的同时维持邻里的归属感。为此,以人为本的规划要认清和尊重现存邻里空间的基本肌理,小范围和渐进式地去改善环境,让原居民和新进住的会有充分的时间去“互相适应”对方,并“共同适应”新环境。一个邻里小区的更新成功与否是要看它的新旧居民需要用多少气力和承受多大张力去适应不断改变的社区,包括硬件和软件。
邻里小区的设计与居民需求的变化是不可能同步的。但人会直觉地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守望(安全)相助(互惠)是好东西。所以愿意适应和甚至改变(如果可以做得到)客观的条件和环境去维持或创造这些好的东西。表面看来,这些适应和改变会带来一种“乱象” ,但内里却是蕴含着一种新的秩序。这种秩序不同于规划出来的,“自上而下”的宏大控制,而是种“自下而上” 从局部生长出来的自发秩序。用亚历山大的语境:大整体的规划定下一套宏观秩序,强调统一;在它的指引下,大大小小的中心(小整体) ,陆陆续续地按“向心过程” 衍生一套微观的秩序,两者共存去巩固小整体,丰富大整体。
城市空间的更新与集体自觉的延续
中国人的历史感很重。在城市更新中常提到要顾及“乡愁”。这意味“怀旧”:怀念城市更新后失去的东西。我想添加一个演绎:关怀城市更新中会失去的东西。失去就是断失,即延续不下去。延续象征生命,延续不下去代表丧失生命。
我不完全同意以“新陈代谢”去演绎城市更新。城市有其躯壳和灵魂。躯壳可以衰老,以至死亡(谢) 。但灵魂不灭,存在于躯壳的新陈代谢过程之中。一个躯壳的“谢”其实是种“让位”,把其灵魂传给新的躯壳,维持灵魂的延续。每一代(城市和城市居民) 都是在继承上一代,开启下一代。集体记忆因此成形,产生集体自觉。而集体自觉会使城市的凝聚力不断延续、城市的内涵不断丰富。
最有名的城市空间集体自觉表达可能是古雅典城的建设。下面抄录我在《旧概念与新环境:以人为本的城镇化》(三联出版社)中的一段:
在古雅典,戏剧与政治关系密切。看戏是娱乐,但更是人民一定要参与的宗教仪式,不用买票,制作费用国家(城邦)付。剧作家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公元前526~456)写了《复仇女神》(Euminides,也叫《欧墨尼得斯》)一剧,借雅典娜女神之名去展示法律须要公正与慈悲并重。雅典人深受感动,每年都在雅典娜女神庙前广场上演,以剧终供奉复仇女神为雅典保护神的全民大游行为高潮。这就是有名的“泛雅典游行”(Panathenaic Procession)。每四年更是大事铺张。游行盛事和游行的路线与雅典城的发展有密切关系。这条路既是雅典工商业和政治活动的主街,也是雅典人从小就向往的每年游行盛会必经之路。最后一幕,演员与观众共同“演出”,从山上雅典娜女神庙前出发,沿“泛雅典大道”(Panathenaic Way)下城。这个游行深入雅典人的集体意识,其目的并不只是制造热闹场面,更是提供一个公民参与的机会。公民既是观众,也是演员;既渲染了场面,也被场面感染。游行路线经过的都是雅典人每天走的路,有神庙、商店、市集、广场、民居、衙门等等。在这每年一度的多姿多彩游行里,官能和灵性的感受深深地嵌在每一个人心里。久而久之就成了“集体自觉”,是雅典城发展的指导。地产商、开发商、建筑师,以至老百姓都是这个集体自觉的创造者和受造者。沿途每一栋建筑、每一处景点、每一个视野都是游行路线的标点符号:有感叹号、有句号、有引号,或长句、或诗歌、或叙事,各显风骚,但都是相互补充。是大我中的小我:是个体,又是整体。没有喧宾夺主,不会标新立异:小我与大我相得益彰,自存与共存完美平衡。这样的城市哪能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