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非洲情缘

⬆ 作者与乌干达教育部长

非洲情之源起

我的非洲情缘始于何时，初想简单，细思却不那么简单。说简单是，1982年我在南开大学学习时，张象老师给我们开了一门选修课叫“非洲通史”，一下子把我带入了一个十分陌生、令人好奇的世界，加上张老师手舞足蹈、激情澎拜、引人入胜的讲课风格，使我一下子迷上了非洲，课后主动帮助张老师搜集非洲图片资料，制作非洲史方面的教学幻灯片。从此，我与非洲结缘，并在张老师的指导下，本科毕业论文就写了《论二战后南非与美国的经济关系》一文。

但仔细一想，我与非洲的结缘可能更早。在中学时代的1978年下半年，我参加全县的高考模拟考试，其中一道地理考试题是要写出非洲的气候特点，有15分，其他同学都是零分，而我独得10分，地理老师大为惊讶，把我树为好好学习的典型。我当时所在的黄丰桥中学是一所乡办高中，学习进度比县办高中慢，全县模拟统考时，我们还没有讲到非洲地理的内容。但我有一个喜欢看地图、背地图的习惯，面对这个不曾学习过的内容，就只好猜想了。一个15分题，我猜至少有三个特点。于是绞尽脑汁，回忆起我看过的非洲政区地图。一边回忆，一边猜着写。既然赤道穿过非洲，那里应该很热雨多，所以我首先就写上第一个特点：高温多雨。第二，赤道从非洲中部穿过，把非洲分成南北两部分，那么它的气候就会有对称的特点，于是我就写上非洲气候的第二个特点：南北对称。但第三个特点是什么？当时想不到非洲坐拥世界上最广漠的撒哈拉沙漠，干燥地区广的特点，就硬着头皮蒙了第三个特点：呈环形，因为非洲四面是海，有环形的可能。后来在学中学历史时，又学习了古代非洲加纳、马里和桑海帝国的历史。

再细细想想，在小学我就接触到了非洲的东西。一是我记得我们学了一篇课文，题目好像叫《哑巴会说话了》，讲的是中国援非医疗队在阿尔及利亚用针灸治愈了一个当地聋哑儿童，使他能说话了。二是在学习毛主席著作《论持久战》时，知道非洲有个阿比西尼亚王国（现埃塞俄比亚）。毛主席总结了阿比西尼亚王国抗击意大利侵略的经验教训，作为他提出的中国抗日战争需要打持久战的论据之一。

张象老师讲课时告诉我们，古代非洲曾给中国皇帝送过斑马和长颈鹿，中国没有这两种动物，十分珍惜，取了两个吉祥的名字，分别叫做“福禄”和“麒麟”。我听后竟发现，在我童年时期，就听了与此有关的故事。只不过，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不知道与非洲有关。在我小时候，奶奶为了激励我扯猪草和放牛，给我讲了“福禄”和“麒麟”的故事。奶奶告诉我，如果我把猪喂好了，猪会生下“福禄”，这种“福禄”每天会长一斤肉，你割下来吃了，第二天又会长出一斤肉。这样，每天都有肉吃。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肉的时期，这是多大的诱惑呀！奶奶还告诉我，把牛养好了，牛会生出“麒麟”，“麒麟”很高，脖子很长，顺着它的脖子可以爬到天上去玩。奶奶大字不识，肯定不是她读书读来的，而应该是听长辈或他人讲故事听来的。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在民间是怎么传开的，看来古代中非交往的故事早已深入民间。

⬆ 2014～2018年，洪永红在乌干达麦克雷雷大学任孔子学院院长，受到第一夫人珍妮·穆塞韦尼接见，被授予“汉语教育卓越贡献奖”

非洲情之深入

刚学习非洲历史时，只是出于好奇、爱好和无拘无束，并没有想到作为自己的职业研究。张老师知道我对非洲有兴趣，又是南开八零级世界史班上唯一湖南人，就鼓励我毕业后回湘潭大学工作，因为湘潭大学当时建有改革开放后第一个非洲研究机构——非洲研究室，出版《非洲问题参考资料》内部杂志，亟需研究人员。根据当时的计划分配政策，我大概率是分回湖南。得知我愿意后，张老师非常高兴，积极与湘潭大学非洲研究室的李广一老师联系。李老师也很积极，向湖南省教育厅申请要一个南开世界史毕业的学生，好像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得到省厅支持。这样，我1984年毕业时，顺利地分配到湘潭大学。在湘潭大学人事处报到时，人事处领导惊讶地发现，我的派遣证直接写明是分配到湘潭大学非洲研究室。这与其他派遣证不同，一般是写到湘潭大学，怎么会写到大学下面的一个教研室层级？我想，这可能是李广一老师和张象老师的杰作，他们担心我分到湘潭大学也不一定分到非洲研究室，干脆就一锤定音了。从此，我走向了非洲研究的职业化道路。

初来乍到，得到非洲研究室各同仁关照。当时有专职研究人员7人，专职行政兼资料员1人，每年有2万多元独立的科研经费和独立的资料室，编辑一本杂志。李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是编辑新一期杂志，兼管非洲资料室外文图书的采购、编目和借阅工作。好在我读大学时，来新夏先生给我们讲过图书文献学，对于图书管理略知一二。当时非洲室人员研究的领域包括非洲历史、经济、民族、文学和国际关系等，我本科毕业，没有自己的专业，就准备研究非洲的妇女运动和学生运动，撰写了《1913年布隆方丹妇女运动初探》和《从两次反通行证法看南非妇女运动》等文章。

然而两年后，国家政策进行调整，停拨了固定的科研经费，历史系的招生规模也大幅度削减，我和李广一、陈晓红三人合上一门课《非洲通史》，课时严重不足。所有历史系老师都面临转专业的新问题，历史系先后开设了档案学、旅游管理和公共关系等新专业。系领导分给我两门课“公关心理学”和“公关行为学”，我实在无兴趣也无能力上，就改上“大学法律”这门课了。因为自己本来对法律感兴趣，1986年又被学校派借到郴州地区检察院工作半年多，有一些法律实务方面工作经验，上的法律课得到学生认可，一发不可收拾，成了历史系专门上法律课的老师，上过“经济法”、“国际商法”、“旅游法”、“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法学概论”等。

⬆ 洪永红多次主办中非法律论坛

非洲情之“ 固化”

1992年，我取得律师资格后，除了上法律课之外，担任了公司的法律室主任。当时主要精力从事律师事务，但同时还要研究非洲的历史，觉得力不从心，就试着把研究方向转为研究非洲法律，以实现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当时关于非洲法律方面的资料很少，主要从非洲历史、政治的外文书籍中寻找非洲法律方面资料。开始找得比较多的资料是关于尼日利亚国籍法方面的，于是写了“尼日利亚国籍法刍论”一文，发表在1993年的《湘潭大学学报》（历史专刊）上。

1995年，湘潭大学决定撤销原先挂靠在历史系的非洲研究室，在法律系另建非洲研究所，我从历史系随调到法律系。1996年，法律系与马列部合并，组建法学院。面临新的发展机遇，我向法学院建议加强非洲法研究，得到认可。1997年下半年，我被法学院派往北京大学进修，旁听了陆庭恩老师的《非洲政治》、李安山老师的《非洲国际关系》、杨紫烜老师的《经济法理论》和饶戈平老师的《国际法》等几门课。同时到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政法大学图书馆以及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和法学所等图书馆搜集有关非洲法方面的资料，后来我从北京复印了几百册非洲法著作回来。1998年，我以《非洲法概论》为题，申报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获批准。这是我国第一个非洲法方面的课题，组织了一个非洲法研究团队。同年11月，法学院决定，由我牵头，建立“非洲法研究所”。这是我国第一个专门研究非洲法的学术机构。1999年，在全国率先招收非洲法专业的研究生，后招收博士研究生和非洲留学生，培养大批非洲法人才。

2000年，我们的“非洲法概论”课题顺利结项，并以《非洲法导论》之书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成为我国第一部由中国学者撰写的非洲法著作，在当年的全国外国法制史年会上向所有代表赠书，得到好评。2002年，该书获得湖南省首届优秀社科成果二等奖。以后几年的全国外国法制史年会，何勤华会长都设一个专题讨论非洲法，把非洲法研究推向全国。从此，非洲法研究得到长足发展。到目前，我们出版了60多部非洲法著作，已经完成13个关于非洲法方面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课题，正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非洲国家和地区法律文本的翻译、研究与数据库建设》，还经常为企业和政府提供非洲法方面法律咨询服务。2023年，我们申报的《聚焦国家战略，服务地方发展，构建“1+N”特色法律硕士人才培养模式》获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2024年，我校被教育部和全国依法治国办公室确定为“涉外（非洲）法治人才协同培养创新基地”，将每年招收非洲法方向的本科生。

⬆ 乌干达副总统为孔子学院题词

非洲情之反观   

回想1982年决定以非洲研究作为我的人生目标以来，已经42年了。在这42年里，历经了不少痛苦和磨练，但始终坚持非洲研究，不忘初心，只不过改变了一下方向，由研究非洲历史改为研究非洲法律。为此，2021年9月，我在法学院工作26年零两个月之际，法学院给我颁发了一个“25年坚守奖”，并让我在颁奖大会上发言，我以“坚守”为题谈了自己的感悟，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2022年，我在湘潭大学工作38年之际，湘潭大学给我颁发了“光荣在校三十年”荣誉证书，并要我写一篇“扎根湘大”的文章。反观一下，一生情定非洲研究，主要坚持了以下五种精神。

第一是“集体精神”。我分配到湘潭大学后，是湘潭大学这个大集体一直作为我的后盾、我的家，让我有“扎根”的容身之地，否则不可能坚守下去。中国非洲史研究会、中国亚非学会、全国外国法制史研究会、中国法学会国际经济法研究会等学术团体，也给我极大支持。其中多少故事，历历在目，但因篇幅关系，我无法一一列举，仅举一例。记得1997年，当我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国非洲史研究会年会上宣布我们非洲研究所将以非洲法为研究重点时，得到与会者大力支持，纷纷给我们出谋划策，打气鼓励，非洲司高副司长还特意找我谈话，说法律在对外关系中很重要，并与我探讨了非洲习惯法的问题。

第二是“团队精神”。想当年，我最初研究非洲法时，一个人独立独行，孤掌难鸣。在建立了非洲研究机构这一平台之后，如果没有其他人参加，形成一支团队“一个家”，也永远只有一块牌子“一枝花”。是我们湘潭大学的师生，是全国的同仁，积极加盟并从不同层面予以鼓励、支持，才让我们的非洲法研究取得了一些成就。

第三是“创新精神”。“创新”来源于哪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于我而言，创新来源于另一种“扎根”和“坚守”。有人说，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遇到逆境。但我认为，人生中没有逆境与顺境之分，所谓逆境只不过是一个人的主观态度，是当你的主观愿望与现实情况发生冲突时的一种悲观认识。我承认，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永远按照你的美好愿望发展，当自己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发生冲突时怎么办？你只要“不忘初衷”“扎根故里”，在扎实努力与遵循客观规律的基础上，变换一种方式，找到解决问题的妙手，就可能会得到更大的收获，促进自己登上新的台阶。这种变换，就是创新，是实现人生理想的加速器。

第四是“舍得精神”。我们刚才讲创新精神，就是变换一种方式继续前行。那么，如何变换？这就要有“舍得精神”。所谓“舍得精神”就是一种“开放精神”，就是在人生面临选择难题时，采取“人弃我取，人取我弃”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天生我材必有用”，世界那么大，怎么会没有你的一席之地？有舍必有得，遇到麻烦，不要斗气，以一种开放的态度，泰然处之，舍得丢弃一切名利，克服急功近利的浮躁，耐得住寂寞和坐得住冷板凳，你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许最终得到的比舍弃的多得多。

第五是“奉献精神”。1998年我创建国内第一家非洲法研究所时，就提出“发扬传统、突出特色、团结协作、奉献敬业”的所训，至今仍是我们的座右铭。非洲是世界最不发达国家最多的大陆，整体经济水平不高，援非仍是国际社会的主要任务。从事非洲研究和工作，没有奉献精神，是难以坚持下去的。
这五种精神的根本还是“扎根”和“坚守”精神。“Take root，take yourself home.”“Persist, persist and persist, you will be successful at last！“（扎根就有你的家。坚守、坚守、再坚守，成功最终属于你！）。我的这些感想愿与非洲界同仁共勉，坚守自己的初衷，坚持非洲研究与工作！

非洲情之展望  

古希腊哲学家希罗多德曾形容埃及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这样多的令人惊异的事物，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这样多的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巨大业绩。”研究非洲大半辈子了，但仍觉得只略知皮毛。今后将如何研究呢？自己不可能有多大建树了，更多寄希望于后来人。在此，根据我的经验和教训，提几点建议，供大家参考和批评。

一是今后对非洲研究要更加精细，不只泛泛而谈。非洲有54个国家，不同国家之间不说千差万别，也是各有千秋。一个人要想凭一己之力把非洲研究透，几乎不可能。任何人也难以成为“非洲通”，甚至不可能成为“非洲某国通”，我们只能在非洲的某一个或几个方面取得一些成果。

第二，鉴于非洲研究内容繁多，进行团结协作研究就很有必要。非洲学界有一个好的传统，就是只要有人从事非洲研究，大家都给与鼓励与帮助，我就是从中受益者。我们要秉持“人弃我取，人取我弃”的理念，每人开拓自己研究的新领域，不要做过多的重复研究和雷同研究。这不仅浪费国家的研究资源，也不利于自己的独树一帜。

第三，要深入非洲一线研究，少做纸上谈兵的说教。我记得2001年，在兰州召开的全国外国法制史年会上，有人质疑我们没有去过非洲怎么能研究非洲法时，李秀清教授当即反对这种提法，认为没有去过外国并不一定就不能研究外国法。我虽感谢李教授为我解围，但也虚心接受批评，回去后积极申报国家留学基金项目。2003年终于第一次走进了非洲，在南非开普敦大学访学一年，以后几乎每年去一两次非洲。2013年至2014年，第二次被国家公派到亚的斯亚贝巴大学访学一年。2014年至2018年，在乌干达担任孔子学院院长，才算对非洲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但可惜去得太晚，呆的时间也不长，可让后人吸收教训。

第四，要立足中国，多研究中非关系中的实务问题，为中非关系的健康发展和中非人民的共同进步，建立中非命运共同体作出努力。2000年，在我国第一部非洲法著作《非洲法导论》出版之际，《西亚非洲》杂志对我作了一个专访，专访题目就叫《立足中国研究非洲法》。我当时提出要加强对非洲习惯法、宪法和经济法律制度的研究，至今仍是适宜的。2010年，我在第二届中非合作论坛——法律论坛上提出建立中非联合仲裁中心的倡议，得到时任中国法学会外联部谷昭民部长的大力支持，多次出访非洲商谈，最后开罗地区国际商事仲裁中心和南非仲裁基金委成功吸收了中国仲裁员，但遗憾的是原定的另外两个仲裁机构，即内罗毕地区国际商事仲裁中心和拉各斯地区国际商事仲裁中心没有成功，还需继续努力。目前，湘潭仲裁委员会正与我校合作，建立中非经贸仲裁院，希望得到政府和涉外企业的支持。

第五，加强对非洲法专业人才的培养。从2021年开始，我们在原来招收非洲法专业研究生基础上，新设非洲法方向法律硕士研究生班，每年招收20名左右研究生，专门研究非洲法。他们除了系统学习法律知识、熟练掌握一门外语外，开了很多非洲法方面的课程，例如非洲法导论、非洲投资法、非洲金融法、非洲土地法、非洲刑法、非洲商法、非洲仲裁与诉讼法、非洲国际法等。而且，每年的学生都集中研究一个主题，对不同的非洲国家进行研究。我们已招的前三届学生研究的主题分别为非洲工程承包法、非洲贸易法和非洲劳动法。从今年开始，我校每年还招收30名非洲法专业方向的本科生。我们希望培养更多的非洲法人才，共同推动涉非洲法律工作的深入发展。